缙云丨尹君:那老街 那老桥

2023-08-09 09:15:28

老街 那老桥

文/尹君

小镇的布局像一头即将死去的野猪,瘦骨嶙峋却又风情万种。

以老街为脊,从供销社通往国营酒厂的那条街道是它的两只后腿,从区公所通向匡家道道儿的那条街道是它的两个前肢,脊椎两侧深深浅浅穿屋而过的巷子是它的肋骨,长长的尾巴无力地耷拉在白山坪,颈部在下街刘家馆子门口艰难地转了一个弯,狰狞的猪头就朝着老桥的方向直挺着,左右两边的公路,像它的两只獠牙磨损得特别厉害,一只弯过小学指向关门岩的方向,一只顺着老桥指向中学的方向。张家湾、三河店、黄家屋场、小医院、肖家院子、收购站、煤场、搬运社像是看热闹的人,随意站立在四周,看它如何垂死挣扎?一公里开外的大医院把它口吐的一滩白沫抛在了一边,身旁那蜿蜒的河水是它汩汩流淌的血液,供这头野猪苟延残喘或卷土重来。

老街就像一段猪大肠随意丢弃在官渡河畔,粗粗细细、弯弯曲曲,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纵身跳到街对面去。就这样一条破旧的老街,却被生动地分成了上街、中街和下街三个段落,供街上的娃娃们肆意玩耍和打闹。麻老虎是老街娃娃们的总司令,搅屎棒、饶林子、三莽子分别是上、中、下街的司令。每一支队伍都自以为是代表正义的一派,所以,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组织开展一场“军事行动”,乐此不疲。

“大水冲垮堰,小水发不起电,不大不小是根红丝线……”晚饭后,娃娃们唱着歌谣在老街上玩耍,天黑得更早了一些,一盏若有若无的路灯吊在中街拐角处的屋檐下,像随时就要熄灭的样子,成群的蚊子嘤嘤嗡嗡绕灯飞舞。麻老虎头戴用树枝做成的帽子,腰里别着一把用粗号铁丝拧成的弹弓,像张嘎子一样叉腰站在路灯下的一个石墩上“部署”着晚上的“军事行动”。搅屎棒、饶林子、三莽子带着各自的队伍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定会把“敌方”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有一次,“酣战”正浓,不知是谁用泥块击中了三莽子的脑壳,又没人承认。那还得了!三莽子猜想一定是饶林子指使他队伍中的某个人干的,便在心里狠狠记下了这一笔。第二天晚上“行动”刚刚开始,下街队伍便对毫无准备的中街队伍发起了猛攻,石头、土块、墨水瓶满天飞,并专朝着饶林子来,打得他措手不及,抱头躲进了窄小幽深的匡家道道儿中。十分钟后,当饶林子冲出匡家道道儿的时候,肩上多了一撮箕从河坝捡来的鹅卵石。他嘴里嗷嗷叫着,抓起鹅卵石就朝着下街三莽子的队伍胡乱打去,被打的队伍顿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骂声,不一会儿,石头、土块、墨水瓶又雨点般地朝着饶林子所带领的中街队伍打来。

一来二往,分班打仗的游戏演变成了打群架的事件。老街两旁的板壁房被砸得“乒乓”乱响,支在门口的货摊被掀翻了,砌在街沿上的灶台被捣毁了,吊在屋檐下的路灯被砸灭了,头顶用旧床单做成的遮阳雨篷也被撕裂了,巾巾吊吊的,像是在招魂。任凭麻老虎怎么招呼叫唤都不管用。屋里的大人们在骂,街上的娃娃们在闹,像一锅粥。最后大人们各自拿着竹条、木棍,甚至拿出了扁担才使这支队伍作鸟兽散。

第二天中午,饶林子头绑纱带、颈挂吊带坐在中街理发店门前绘声绘色讲述着昨晚精彩的打斗故事,不时还夸张地捂着头或腰说:“唉哟,脑壳第一疼,唉哟,腰杆第二疼。”逗得周围的人不停地笑,这笑声就是站在刘家馆子门口也能听见。不远处,三莽子和另外几个娃娃的头上也绑着白色纱带,正一瘸一拐朝着理发店走来,脸上笑眯眯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些时光总是美好的,回忆起来也夹杂着一丝温情,仿佛自己又一次回到那段时光中去了。但遗憾的是,经过岁月的撕剥,曾经那头壮硕无比的野猪被时光打败了,准确地说,它应该是被迅速扩张的人群和急剧减少的土地伤害得面目全非,就僵卧在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没有了生气。

当然,没有了生气的还有它身旁那座老桥,远远望去,像一段腐朽的木头横搁在小河之上,同样给我们带来了太多怎么也忘不掉的美好回忆。

老桥是一座石拱桥,大约60米长、8米宽。它修建于何时,我没去考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但担负着贯通南北的重任,还是那时老街上的人们避暑纳凉的胜地。盛夏的夜晚,桥上人满为患,人们常常为找不到安放凉床的地方发愁。很多时候,太阳刚坠到狮子头山那边,留下满天似火的云霞,赤脚走在老桥上,还被烙得生疼。这时,就有人陆续从家里扛着睡觉的东西来到老桥上,早早安放下晚上睡觉的物件,以免到时没有了歇凉的位置。

对于我们三兄弟来说,夏天的晚上能到老桥上睡觉是一件很奢侈很盛大的事情,除非连父亲都觉得家里热得睡不着觉外,平时是没机会去的,他可能是担心老桥两旁那摇摇晃晃的铁栏杆阻挡不了他三个淘气的儿子。记得某个暑假的某天中午,地上像着火了一样,热得连蝉鸣声都难得听到一声。在我们软磨硬泡下,父亲终于同意晚上带着我们去老桥上睡觉。我们高兴之余,又觉得那天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做作业的心思都没有了,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在老桥上歇凉时的种种场景。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我们兄弟三人就迫不及待地抬着凉床、抱着枕头,急匆匆地到老桥上占位置去了。

占好位子后我们手挽手回家,一吃完晚饭又急匆匆地跑到老桥上玩耍,等着夜幕徐徐拉开。此时,火烧云沉甸甸地坠在老桥两边的栏杆上,整片天空都燃烧成明亮的橙黄色,又慢慢熄灭着,天边的云朵如同即将烧尽的报纸,从边缘迸发出瑰丽的色彩,不一会儿,那耀眼的色彩就暗淡了,天空变得灰蓝灰蓝的,云彩也不见了,沉沉的夜幕里,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地亮了起来。

清风徐徐,小河潺潺。大人们靠在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聊着家常,娃娃们在一个挨着一个的床铺上追逐打闹,欢笑声响彻夜空,久久不能停歇。当夜气从桥上掠过的时候,除河水的哗哗声外,整座老桥都安静了下来,不安分的青蛙也睡了,星星离我们很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抓起满把的星星。有说梦话的声音从桥那头传过来,眯着朦胧的双眼直起身子一听,是一个手扶拖拉机司机正央求睡觉的人们让个道。此时,借着月光看过去,睡觉的人们密匝匝地铺满了整座桥面,蔚为壮观。

除了纳凉,老桥还是一个天然绝好的晒场。秋收过后,老街上的人们把从地里收回来的麦穗平铺在桥面上,让过往的车辆碾压,省去了自己捶打的气力,坐等扬场、收获。那些来不及收走的小麦桔秆随意堆放在老桥的两头,成了老街上娃娃们玩耍的道具,我们分班把成捆成捆的小麦桔秆抱到老桥中央点燃后,再用树枝或竹竿将燃烧的桔秆推下老桥,看谁的火堆在河面上燃得更旺、漂得更远。不一会儿,整个小镇便弥漫起秸秆燃烧的烟火气。

老桥是一段繁盛的街道。特别是腊月,卖火炮儿、卖年画、卖糖果,还有抽签算卦的摊位挤满整个桥面,使得本就狭窄不堪的老桥更加拥堵了。比老桥还要拥堵的是桥头的一家小饭馆儿,老板儿是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我叫他侯叔,他蒸的扣碗羊肉和他煮的麻辣包面堪称老街“双绝”,赶场的人们购完年货后打着拥堂往他的饭馆儿里钻,抢到座位后,点一份羊肉,煮一碗包面,再勾来二两官渡老白干一气整下,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和满足,比过年还要舒爽安逸,酒足饭饱后又挤出门外,背上背篓或挑上箩筐晃晃悠悠往回走。空气中弥散开来的酒味儿、羊膻味儿比人们身上冒出的汗味儿还要浓。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我从县城回到小镇工作了两年。有一天下午无缘无故心情不好,便约上了两个发小来到侯叔的小饭馆儿里,胡吃海喝到星星洒满天空,当醉意上来时,我们告别侯叔,手挽手来到小河边,趁着酒劲在冰凉的河水中洗澡,打着赌地在河水中憋气,一时心血来潮,我们又翻过拱墙来到老桥的桥拱里,喋喋地说着一些心事。那一刻,河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彩绸在随波舞动,也像我们蠢蠢欲动的心在随波逐流,我们对着身下的河水长啸,以此发泄青春那无病呻吟的忧伤和直截了当的激情。多少年过去了,这些情景还时时在我梦中浮现。

今年清明,我回小镇为父母扫墓完后来到老桥,看见桥面曾经被踩踏锃亮的光阴暗淡了,穿桥而过的风破旧了,两边的护栏锈迹斑斑,眼睁睁一层层脱落了,老桥在悄无声息的时光中逐渐老去。

好在后来经过修缮,老桥被当作居民步行为主的市政桥,结束了它的通车使命,再也没有人在老桥上摆摊设点、晾晒东西、追逐打闹了。有的只是夜幕降临时,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街人在老桥上驻足观望,或低头沉思……

时间是一个巨大的搅拌机,轰隆隆地一转,时光就飞逝了。当我们从搅拌机里走出来后才发现,很多记忆都被拆下来慢慢拼凑在了心里。然后物是人非、渐行渐远。唉!

作者简介:尹君,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金融作协理事,现供职于农行重庆巫山支行。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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